2023年5月12日,从鸟语的清晨醒来,缓缓捡拾着前一天、前一月、前一年,还有更早的记忆,我知道,又是新一日的开始。打开微信朋友圈,几位朋友皆分享了“汶川地震15年祭”的海报,令我瞬间生起感叹:15年了……15年前,一场天灾在巴蜀大地上写下悲怆的一笔,这道伤留在了巴蜀的山川上,亦留在了易感的人心上。许多人也因这场八级地震知晓了汶川,祝福于汶川,牵挂上汶川。我亦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母亲常对我说,生长在重庆这片土地上的人是有福的,至少没有经历过台风、地震、洪水之类的天劫。2008年汶川地震时,重庆多地亦有震感,它是我此生对地震感触最直接、深刻的一次;尽管与震中人民所历经的罹难与付出的代价相比,我的经历实在微小、琐碎与平淡。然,往事却在心上沉淀了下来。15个冬夏若云烟而过,那时的记忆,却依旧清晰如昨。
地震是14时28分发生的,一个周一的午后,被温暖的阳光包裹,慵懒而恬静。那些下午有课的专业与班级,一些同学已陆续抵达教室,一些同学还在寝室午休。我与好友莫丽共进午餐后分别去往各自的教室上课;她的教室在一楼,而我的在五楼。就当我走到一贯的第二排座位上即将落座而又尚未落座之时,后排的一位同班男生冲上前来,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拽着另一名女生,嘴里直念叨“走,快走”。我就在这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被拉出了教室。这时我才瞧见,每一层楼,每一个楼梯口都挤满了向下走、向外走的人流。我也被拉扯着挤进了下楼的人群,一瞬间生起的念头是“外面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待到我们出了教学楼,我见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幢名为“文渊”的楼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也将专注的目光投向它,看了良久觉着同往昔一个样,未见任何异常。问了身边几个不熟识的同学,他们对我讲,刚刚这个楼房在摇晃,眼神儿里尽是惶恐与疑惑。刹那间,我也傻了。
但,我们还是又鱼贯而入,去各自教室上课了。第一节课后,大家得到了确切消息,四川汶川发生了8.0级特大地震。如若在不知情的先前还有一丝淡定,这时确是真的炸开了锅。地震,这个令人随时听到都叫人不寒而栗的经历,此时却在我们身上,这般真实可感……上完这下午的三节课,大家再也无法安定,就连校园内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都漫溢着非常状态下的紧张与惊惧。我想起了自家,想起了那个砖瓦土墙所垒,经不住任何风摇雨撼的村子。而当我打开手机才知道,由于打电话的人多,通讯信号已微若游丝。在我锲而不舍地拨打了半小时后,总算与母亲通上了话。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就是我爸一有了震感就立即跑了出去,到现在仍未归家。她嘱我把装证件与生活费的大皮夹随身背着,以免在慌乱中遗失了。电话的最后,母亲对我讲,小震不用跑,大震想跑也跑不了。
放了电话,坐在安静得出奇的寝室里用理智思考当下,我知道,下午的主震都没有给学校带来太大影响,接下来即使有余震亦不会出太大问题,且所有的老师也在竭力如此安抚大家。然而一想到所有人都聚集在操场、篮球场、林荫道……就觉得自己是否也该去那人多的地方站一站。于是,我将那个粉蓝色KITTY猫的大皮夹装进随身的提包里,出了门。
走出宿舍楼不久,我便被空气中的热闹熏染,每一处平日里宽阔清爽的地方此时皆挤满了熟稔与陌生的面孔。人声嘈杂,在空气中融合成一片“嗡嗡”的喧沸,令个人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真切。而不用想也可知晓,此刻大家口中谈论的无不是同一个话题。可是,此时比我们更活跃的是那萦绕在树间草丛的蚊子。我们立在这里,就是它们天赐的美餐,毫无顾忌的肆意享用;而衣衫单薄的我们则饱尝了被众多蚊虫叮咬的奇痒。须臾之间,我裸露在外面的四肢上便肿起了十几个小包块儿,上上下下的刺痒令我无法安稳立足。我觉得自己是不能呆在这里了,又不犹豫地往回走。走到宿舍二楼时,迎面撞见了班长李燕。她问我上哪儿去?我回说:“回寝室——那外面人多蚊子更多。我被咬得不行。管他地震不地震,爱咋咋了。”李燕邀我去她的寝室。说,我的寝室在七楼,她的寝室在二楼,若是一会儿房子又摇了,就一起往下跑。我便欣然前往。她的寝室里,还有一位室友张馨怡也在。我们仨人便在一处伴着,一面说笑着,一面提防着。正说着,忽然张馨怡说房子又摇了。她俩一人拽了我一只手,不顾一切朝外跑。在平路上我还能跟上她们的步伐,可到了下楼梯时我就完全跟不上趟儿,生生被她们拖到了地上,要不是她们死死拉着我不放,我就得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我们还未出楼,便又觉得楼没晃了。地震之后的头一晚,我就在经历了这次惊恐与逃生之后,结束在一片安然里。那些操场上的同学有的把凉席铺在地上坐了一夜,有更多的人都是站着度过的,与他们一直在一起的还有院系领导,以及试图安抚他们回宿舍休息的辅导员们。
天光放亮时,在露天煎熬了一夜的同学自然都坚持不住,尽都回了寝室,躺在各自的床上。然而临近傍晚时又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条消息说,今晚又要地震。寝室的另五位同学问我要不要同她们一起去操场?我表示不去,还提醒她们说:“为啥一到晚上就说要地震呢,难道白天就能安稳地睡,不会地震么……”她们听后,没有反驳我,亦没有再邀我与她们一起。室友们走后,我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是张应兰老师发来的。说,这些日子让我搬到她4楼的值班寝室去住,要是地震了,4楼比7楼容易跑出来一些。我回问她:“那您住哪里呀?”她说:“这些日子我搬去2楼与李老师住一起。我们每天都要安抚大家的情绪,我与李老师住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老师的值班寝室,有大床,有电视,卫生间里还有热水器,通宵都不会断电。这于那时的我们而言,便如同在天堂。即便我得到老师特别的宠爱,平日也只能开了门进去洗个澡,只有到周末或是期末考试前才可申请去小住。如今却可以提前一个月入住,我心里开心得像小鹿。晚间,我坐在偌大安静的寝室里,听着楼下同学们模糊地嘈杂声,与某位老师努力拔高的说话声,就感觉自己此刻拥有的一息安宁弥足珍贵。打开电视,每一个电视台都在直播同样的汶川现场救援的情况。这是我头一回看见,所有的电视台长时间转播同样的内容,足见国家对救援工作的重视,对生命的重视。看着军人与救援队员几个小时的努力从断壁残垣中营救出的生命,我既感庆幸又感揪心。庆幸生命的顽强,能在大劫之后重获新生;揪心还有更多掩埋在砖瓦乱石里的生命在时间一分一秒的等待中逝去。后来母亲与我说,在电视台直播地震救援的那一个月里,她都是流着眼泪过的。然而,对于更多如我如母亲的普通观众而言,能够做的除了捐出一份财物以表爱心外,就只剩下了祈祷。在汶川震后的几日,我住在老师的寝室里,也遇见过学院党总支书记偶尔的查访。他指着倒立在屋子中间的玻璃瓶子问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时想不出说辞,只好如实说:“这是张老师立的。她说,让我看见瓶子倒了就跑。”他沉思了一会儿就把那瓶子挪到了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嘴里还自顾自地絮叨着:“把这个东西搁屋中间,待会儿地震还没怎么样呢,它就把你绊倒了。”
汶川地震后的一周里,校园亦在一种非寻常的状态之中。每到傍晚,就会有余震的消息不胫而走;就会有同学害怕呆在宿舍楼或教学楼中;等到翌日清早,又都支持不住回了宿舍,在那些该上课的时段里,教室大多空荡无人。我兀自保持着震前的生活节奏,白日里去教室上课、上自习;夜晚回到那间“天堂般”的寝室,关注一下救援的进展,然后在渐次深浓的困意里安然睡去。记得在这之中的一个上午,我独自坐在一个教室里自习,突然走进一位老师,老师见了我眼睛一亮便开始讲起了大一年级《现代文学史》的课程。我也饶有兴味地听着,也不时回答着老师的问题。一节课后,那老师拿着花名册走下来,想记下我这个唯一来上课的学生。我才不好意思地告诉老师,我是来上自习的。
我对有一本书的书名印象颇深——《时间不语,却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汶川余震的恐慌亦在流逝的时间中慢慢有了理性的回答。地震五日后,便是我的生日。我又与莫丽相伴整天,中午我们邀了张应兰老师聚餐,晚上又宴请了另两位好友。回宿舍时夜已深,我便让莫丽与我在老师的双人大床上同住了一晚。临近午夜时,莫丽突然对我说:“房子好像又在摇了,我们是跑是不跑?”我对她说:“睡吧,今天你还跑得不够呀……”
心理学上曾有这样一个说法:当灾难突然降临时,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总想先保护好自己;然后才是对身处灾难中的生命生起同情与爱,想伸出手去援助与拯救。如今忆起那时的我们,还真成了这一观点的应征。汶川地震一周后,学校完全恢复正常教学次序,我们在各个校园组织中为灾区人民一次次捐款捐物;汶川地震一年后,我们还在讨论中描摹着灾区重建的模样,祈祷着爱与希望;汶川地震十五年后,我写下此文记述一段特殊的记忆,琐碎的,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