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江津南部山区,属大娄山余脉,山多土多田少。我在老家时,只有山路,不通公路。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拼死拼命地干活儿,但所收获的粮食不多,大多是玉米、红苕、洋芋、小麦等杂粮,人们总填不饱肚子。除过年以外,要想吃一顿“干白米饭”那简直是一种奢望。缺粮是当地人的一种普遍现象,当然人们还面临的另一问题是打柴难。
当我初有记忆时,我看到我家周围是一片片绿色的森林,丘陵边、深谷里、小溪旁,到处长满了柏树、杉树、翠竹和薪碳林。曾几何时,人们开始砍大树、毁竹林,用以烧碳、炼钢、做饭,渐渐地我家周围的大树没有了,翠竹没有了,薪碳林也萎缩了。周围的山头光秃秃的一片,人们就开始到大山里打柴烧饭。
我家背后耸立着一座大山,方圆数十公里,山高林密,有着丰富的森林资源。当我七八岁时,村里办起了大食堂,一百多号人挤在一个食堂吃饭,几个大灶,呼呼地燃着大火,一天要烧很多很多柴火。于是大食堂就派三个人到大山里去打柴。三人中两个是年轻人,一个王姓的农民年纪较大。三个人早上出发,中午时挑回三挑柴来,勉强能维持大食堂的烧火做饭所用。那一天,三个人一起到山上去打柴。中午时分,两个年轻人挑着柴回来了,下午到晚上直至几天以后也没有见到王姓的农民回来。问两个年轻人,两年轻人说:他们在山上拾柴时,走散了。由于没有见到人,就先挑着柴回来了。王姓农民是贵州迁来的移民,由于家穷,没有娶上妻子,单身一人。有人说也许他是回贵州去了,也就没有更多的人追问。直至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有人在山上拾柴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已经完全腐烂,成了一堆白骨。经人辨认,这便是王姓农民的尸体。其尸体被夹在石缝里,脑袋被摁在石头上,颈项上压着沉沉的柴担。可以想象,那天王姓农民刚挑起柴担,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体恰恰摔在石缝里,脑袋却磕在石头上,柴担沉沉压在他颈项上,也许是折断了他的颈椎,他怎么也爬不起来。当时那山沟里住着一户山民,据山民说,难怪那几天晚上听到山上传来怪叫声,吓得他一家人夜里不敢出门,也许那怪声就是王姓农民的呼救声。因为没有发现和施救,王姓农民就这样被活活地憋死了!
我十一二岁时,大食堂解散了,千家万户各自煮饭。我就和大人一起走十来里路上山打柴。山路难走,起初我用背篼背,一次能背回二三十斤柴火。后来就用柴担挑,刚学挑柴时,柴担也不过三十余斤,但柴担压在肩上钻心地痛,那时还没有学会换肩,死压在一个肩上,走走停停,大汗淋漓,回到家里时,挑柴担的肩红肿了,还掉了一层皮,腰酸痛的不得了。我对大人说:我再也不用柴担挑柴了,就用背篼背算了。大人对我说:你是男子汉,就得学会挑柴,不然人家会笑话你的。因为在山里人们负重的方式一般是女人用背篼背,男人则用扁担挑。因为怕人笑话,我硬着头皮用肩挑柴,后来也学会了换肩,慢慢地适应了这种负重方式,起初三四十斤,后来五六十斤,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次竟能挑回百余斤柴火了。
上山打柴的人很多,山上山下,坝上坝下,方圆数十里,甚至连镇上的人也跑二三十里山路到山上去打柴。最初人们拾枯干残枝,因为大山里当时基本属原始状态,立着枯死的,倒下干枯的,到处都是,就连生长多年的大树上也往往有许多枯枝,拾干枯的柴很容易,而且挑起来很轻,不费劲。逢年过节家里人就叫我们上山拾上等的干柴,尤其是过年煮猪头、汤圆什么的,我们到大山里的半山腰、小溪边捡拾干枯的竹篙,干竹篙特轻,易燃,而且火苗旺旺的,年饭很快就煮熟了,煮出来的汤圆不昏汤,润润的,甜甜的。这时大人总夸奖我们这些打柴的孩子们,我们这些孩子也会高兴好一阵子。
谁知好景不长,近山的干柴拾没了,人们就到远山去拾干柴。路越来越远,林也越来越深,我们上山打柴也有一二十里远了。人们天不亮出发,上高山,下深沟,钻密林,挑回一担柴往往要下午两三点钟才到家,如果遇上不顺心的事,天黑了还在赶山路。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和一个叫“聋大孃”的中年妇女到大山里打柴,我们清晨出发,走了十几里山路,钻进一个深山沟,孩子胆子小,准备在附近随便找点柴就行了。聋大孃见附近的柴不好找,就径直往深山沟里钻。当我们捆好柴担,已接近中午时分,大家准备回家,却没有见聋大孃身影。深山野林的,一起来就得一起回家。我们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聋大孃,孩子们就向着山沟里喊:“聋大孃——”
“聋大孃——”山谷传回一阵空旷的回声,却没有听到聋大孃的声音。
孩子们又喊:“聋大孃——”“聋大孃——”空旷的山谷又是一阵回声,仍然没有聋大孃的声音。
又喊又等,始终没有聋大孃的身影。孩子们急啦,听大人们说过这山沟里有一个叫“鬼磨盘”地方,人进去不小心就出不来,聋大孃是不是钻到鬼磨盘里去迷路了。孩子急忙赶下山,聋大孃真的没有回家。向大人报告了情况,并说明我们走的是哪条山沟。大人说:“肯定是钻到鬼磨盘里迷路啦!”于是大家打着灯笼火把上山去找,果然在鬼磨盘那鬼地方把聋大孃找了回来。
原来聋大孃离开我们后,直往沟里钻,越往前走干柴越多,越往前走,干柴的质量越来越好。聋大孃十分兴奋,拾呀拾,拾了很大一堆干柴,当她背着一大背干柴往回走的时候,转来转去,总转不出来,她在沟里迷了路。实际上鬼磨盘的出口呈葫芦状,葫芦口往外的出口很窄,号称一人缝,而且被巨石遮挡着,往里转处则很宽,一般不识路人到了这里就会往宽处走,走了一圈又圈,总走不出来。聋大孃是后天性耳聋,说得出话,却听不到声音,当时孩子在外面呼喊,但她始终没有听见,这是她迷路鬼磨盘的另一个原因。自从聋大孃有了那次迷路的教训,她居然也认识了鬼磨盘的路,后来我们这帮孩子跟着聋大孃到鬼磨盘拾了好多好多干柴。
随着时间推移,近山远山都打不到干柴了。人们没有办法,就开始砍伐直立的大树、翠竹。我第一次砍伐直立的大树时,手都在发抖,毕竟那是一棵活生生的大树呀!我砍倒大树后,把树截段,再劈成块,再把块捆成柴担。刚砍伐的树竹谓之生柴,生柴比干柴要重得多。当时我没有经验,把生柴块捆成和干柴同样大的两捆,哎呀,好沉,挑起来腰发酸,腿发颤,没走多远,在一下坡的山路上突然摔倒,腿摔伤了再无法挑起柴担,只好空着手一拐一瘸地走回了家。
生柴不仅重,而且不好烧,不出火苗,满屋是烟。后来打柴的人们有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先前人们用锋利的砍刀把正在生长的立树、翠竹一片一片地砍倒,尽量使这些砍伐的树竹能保持直立或半直立状态。在烈日阳光的炙烤下,要不了十天半月,青翠的叶子就会枯黄,杆内的水分也流失殆尽,生柴也就变成了干柴。人们轮着砍伐,轮着搬运干柴,天天砍伐,天天搬运干柴。
砍伐树竹毕竟要十天半月才能得到干柴,有人嫌这时间太长太慢,干脆来个放火烧山。一把火起,烧了这个山头又烧那个山头,有的山头甚至断断续续地烧了十天半月。郁郁葱葱大山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焦土,生长茂盛的大树翠竹全变成焦杆枯枝。人们便一窝蜂涌上火烧山砍拾那些焦杆枯枝,一挑又一桃,一背又一背弄回家做柴烧。
记得那一次我到火烧山去打柴,还差点惹了大祸。我去的火烧山两山夹一沟,沟间形成一个石油槽,人们把在山上砍拾的火烧柴往油槽溜放,“哗啦啦”一直滑到沟底,人们到沟底整理这些火烧柴,这样既省心又省力。那天满山满沟都是打柴人,为了得到更好的火烧柴,我径直往山上爬,快到山顶了,我突然踩翻一墩大石。由于大火烧山,砂石松动,两旁的荆棘、野草全无,只见一个光溜溜的油槽,油槽两边全是人。大石松动,“轰隆隆”地直向油槽下方滚去,大石越滚越快,还带着碎砂碎石,卷起一阵沙雾,沟里的人连滚带爬直往两边跑。人们一片叫骂声,我受到随行的家人一顿训斥,吓得浑身发颤,不敢说话。似乎老天有眼,那大石或从人们头上飞过,或从人们脚边滚过,一个人也没有伤着,真是大幸。如果是打死了人,定个“过失杀人罪”,我的人生也许又是另一种安排。
渐渐地正在生长的立树翠竹没有了,火烧山的焦杆枯枝也被砍光了,到处是光秃秃的山头。人们总要烧柴,怎么办?打柴人又想起了一个新主意,那就是刨树疙篼,开初刨干树疙篼,干树疙篼没有了,又刨生树疙篼,哪怕生树疙篼上还刚刚长出嫩芽。我不知人们刨了多少干疙篼,也不知刨了多少生疙篼,但有一天刨树疙篼的事令我永身难忘。
那天我们和山下一个周姓老农民上山打柴,漫山遍野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找到柴疙篼,大家都有点泄气。突然我们在一个悬崖边看到了一个树疙篼。那疙篼挂在悬崖壁上,离上有一两米,下面是二三十米高的悬崖。疙篼很大,确实很诱人。我们几个孩子都不敢下去刨。周姓农民胆子大,他拉着崖边的藤蔓爬到树疙篼上,用锄刨疙篼周围的泥土,刨呀刨,终于现出了树根,他用砍刀砍断树根,又刨又砍,当他砍断疙篼上的所有树根时,疙篼松动了,他高兴极啦。正想把疙篼拉上来的时候,危险发生了。他脚下的疙篼一阵颤动,疙篼周围的泥土、野草、苔藓、砂石也在撕裂,他感到不好,急忙往上爬,然而脚下的泥土、苔藓、砂石及疙篼突然和崖壁剥脱,随即他被卷下几十米高的悬崖。他凌空的那一刻,只听他大声呼喊:“完了——完了——”凄厉的呼喊声振荡山谷,真有“鸟之将亡,其鸣亦哀”的感觉。
周姓农民摔下了悬崖,我们都惊呆了。随即我们大声呼喊:“救命啦——救命啦——”悬崖对面打柴的人们听见呼救声,急忙跑过沟来,在悬崖底的泥土沙石里刨出了周姓农民,不过他还活着,只是受了一些伤。原来他被摔下悬崖时,那些剥落的泥土、野草、苔藓、砂石形成了一张大网,裹着他一起摔下悬崖,就像是一个庞大的降落伞护着他,既减慢了速度,也减轻了着地冲击力。那次刨疙篼事件,周姓农民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也留给他以及我们一阵惊魂。从那以后,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再也不敢到悬崖边去刨树疙篼了。
后来,我长大了,也离开了农村,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现在我已退休,儿孙们也长大了。我常在儿孙们面前谈及过去那些在农村时打柴的往事。因为我现在腿残疾了,需要拄双拐而行,我特别有感触地对他们说:“要是现在,我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上山打柴的任务的!”儿子笑着对我说:“现在你回去看看,还需不需要你上山打柴嘛?”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我乘儿子的小轿车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山乡。变了,变了,一切都变啦!一条蜿蜒的油面马路直通到我们原来打柴的山里,山上长满了大树,一片郁郁葱葱。人们再也不用上山打柴了,我老家周围到处长满了柏树、杉树、翠竹和薪碳林,人们随便在周围的薪碳林里弄几把,便可以烧个十天半月。很多人还用电煮饭,烧气罐,只要打个电话,气罐就会送到家门口。人们有了饭吃,而且天天都可以吃“干白米饭”,住上了新房,村里一片笑声。
至于上山打柴那些陈年老事,也只是人们饭后茶余的故事。对于我,当然也只成了儿时的记忆……